且把他乡作故乡

沈爱君

hometown

年，渐渐近了，近得可以听得到轻扣门扉的声音。

节前最后一次值班，却欣喜得有些不能自已。忙着辞旧岁，迎新春，每一天都被各种工作填满，甚至连情绪都不再属于自己。终于，可以安静地坐下来，闻书香，品茶味，念过往。

窗外，依旧雾霭沉沉，山河瑟瑟。窗内，静得可以听得到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、不慌不忙地走过。时光如流，明天就是除夕了。今天上班前，敲开了父母亲的卧室房门，与尚未起床的他们道别。年近八旬的父亲，一脸安详与微笑，看着我说，还是女儿辛苦，我们在这享清福，你还要忙着上班。母亲也随声跟着附和。那一瞬间，我却几乎要流下泪来，顾不得与他们细谈，就轻轻掩上门离开。

说服年迈的双亲离开蛰居了大半辈子的江南小山村，来到我这个生活了近三十年的中原小城过年，颇费了一番功夫。去年年底，近八十岁高龄的父亲连着两个月做了两次大手术，身体尚在恢复期。江南的冬天一贯阴冷潮湿，农村又没有取暖设施，实在不利于康健恢复。于是，与弟弟妹妹们商量，强力说服父母亲来这边过年。恋家，更恋故土，这是父辈们难舍的乡愁与情结。何况，那一方小小宅院，承载了父母亲大半生的痛苦欢笑，也收藏了我们姐弟三人几十年相依成长的温暖美好。青砖黛瓦，烟柳雨巷，是他们今生永远的皈依。可随着父母亲的年岁增长，我已经无法再等了。总想趁着父母亲身体允许，还能走出家门，让我这个远别家乡的游子有更多的机会可以承欢膝下，伺奉左右。在我数次三番的强力劝说下，父母亲几经权衡，终于答应跟着在宁波上大学的小猪一起过来。为此我着实欢喜了好久。

如山

父爱—

父母亲一向心思缜密，一点小事都要斟酌半晌，何况是要离家数月这样的大事。早早合计打算，衣物被褥洗晒进橱，田间菜地拜托于要好乡邻。家里家外清扫得干净利落，这是精细讲究的父母亲坚守多年的持家风格。与亲友一一道别，满怀歉意地表示过年无法招待。采购了上好的排骨香芋，精心包制了浓郁喷香的肉粽子，那是久别家乡数十年载的女儿心心念念的美味与乡愁，也是母亲独有的爱的味道。煮熟晾干的竹笋，用细细的布绳扎成小捆，齐整地码在纸箱子里。邻居送的胖头鱼，被母亲洗净风干，用米糠熏制成风味独特的熏鱼。数里之外的镇上买回的龙游发糕，还有十几斤糯而不粘的年糕，塞了满满一大背包，被近七旬的母亲宝贝似地背在身上，从浙西小山村辗转到宁波小弟家，再由宁波到郑州，从郑州到三门峡。数千公里的行程，七八个小时的高铁，就这样，年迈的双亲携着满满的爱，还有我惦念恒久的家的味道，辞别家乡，跨越山水，来到了中原这个小城，来到了我的身边。

尚在恢复期的父亲，依然清瘦无比。稀疏的白发，浑浊的眼神，刀刻般的脸庞布满了老年斑，纤细的胳膊不盈一握。母亲看上去倒还丰润，眉眼含笑，声音爽朗，依然是我记忆中的她。定居小城近三十年，这是父母亲第一次来到我身边过年。每每邀请，总被他们婉言谢绝。因为在他们心里，不愿给女儿添太多的麻烦。可他们又怎能理解，亲人的缘分只有一次。山水迢遥，时空阻隔，唯有爱与陪伴，才是我今生最完满的幸福。

为了这一场难得的相聚，我提前收拾好了房间，更换了全套崭新的被褥床单枕套。清幽的百合、淡雅的雏菊，灿若繁星的满天星，艳如桃红的步步高，都是父母亲喜欢的色彩。满满两个花架的多肉，肥胖憨实。八年前顶着烈日与父亲一同搬回的那盆君子兰，依然茁壮。而那棵蛰居在客厅一隅的橡皮树，历经数年光阴，依旧挺拔健硕。年事已高的双亲，在我们姐弟三人的几番劝说下，终于不再躬耕农田。种菜养花，是他们唯一可以承担的农事。此番前来小住，我不在家的日子，侍花弄草，或者可以消磨他们漫漫的闲暇光阴。

父母亲的千里奔波而来，给原本清寂的小屋增添了浓浓温情。闲置已久的凉锅冷灶，飘出了久违而熟悉的饭菜香。母亲的手艺依旧娴熟，煎炒烹炸，信手拈来。父亲则摘菜涮锅，不亦乐乎。而我，则安心地做一个乐享其成的看客，在暖意融融的光影里，看着他们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着。父亲比母亲大整整十岁，年龄、脾性迥异，却风雨相守了大半生。母亲聪慧、坚韧，对风雨世事的无惧恬淡，是我此生所钦佩的。她于二十岁青春韶华，嫁于而立之年的父亲，近半世的起落沉浮、波折坎坷，却始终无怨无悔，不离不弃。而父亲，则生性刚烈，宁折不弯。军人出身的他，坦荡中勇毅担当，孤傲中却自有风骨。他们一生爱好天然，宽厚仁爱，从容得体，从不将我与弟妹们羁绊于身侧。每次返乡，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。别离的依恋与不舍，每每令我惆怅伤感。而堂前的飞燕、房后的修竹，依然像儿时那般，令我惦念流连，不忍离去。

依稀记得，父亲最近一次来峡，已是八年前。那时的他，身体尚健，言语从容。时光无情，八年后的他，大病初愈，听力剧降，身形更是迟缓了许多。久别重逢，承欢膝下，是亲情的缘分，亦是时光的恩泽。可我也深知，今生没有多少可以回头的岁月。世间的爱，有许多种。父母之情，兄弟之义，亲友之缘。每一种情感，都来之不易，也值得一生珍爱。庭院深深深几许，光阴无尽落黄昏。愿在有限的时光里，洗净铅华，淡漠悲喜，陪着年迈的双亲，缓缓老去。也只想在一粥一饭的淡然相守中，一起看晨起暮合，花落花开。

书会君文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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