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花年第2期middot

治疗白癜风的费用 https://jbk.39.net/yiyuanfengcai/tsyl_bjzkbdfyy/

︻禹风︼

上海作协会员,PADI高阶潜水员,

复旦大学文学士,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。

小说作品刊于各地文学刊物。长篇小说单

行本有﹃巴黎飞鱼﹄及﹃假面舞会﹄。

洋流

禹风

1

海平面上没有一丝风。

骄奢的阳光像层快着火的纱,蒙在动物鼻孔、嘴巴上。背气瓶的这队人产生出错觉:仿佛只有钻进海水,才有清凉的呼吸。

眼望沙滩,白晃晃地难受;眺望海面,远处一片蓝绿,近处却金闪点点,反射剧烈阳光;扭回头去,橡皮树油油的长叶子,像垂下散热的狗舌头,闪着耀眼的亮。

塞班岛当地的潜水教练杰克开口说中文:“我们马上开始第一次开放水域岸潜。”

他又用英文说一遍,他们当中除了三对中国男女,尚有一对已有潜水证的美国夫妻。

马俊对着太太张开嘴,舌头竖起来顶在上颚,他隔着淡红舌底吞吐空气,说:“记住了?万一呼吸器掉了,塞回去的时候气道控制是关键!”

马太太体型颀长,皮肤白皙,笑吟吟说:“反正你会救我!”

马俊苦笑一下:“泥菩萨过河,到时候自身难保。”

钮太太听见他们的对话,悄悄靠在钮小刚身上:“钮,我好怕!这么深的海水!”

钮小刚看看冲上脚踝的白色泡沫,看着自己纤瘦的两只白脚:“水下珊瑚好看着呢!我们带了空气,跟着教练,天气又这么好,怕什么?”

钮太太扭了扭腰肢,她娇小玲珑,两只大眼睛呈橄榄核般深色,说:“你潜的时候,我该在沙滩上睡觉;我潜的时候,你呆在岸上。”

毛知文倒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,背着气瓶在做上臂拉伸,他笑眯眯对所有人说:“运气好的话,我们会碰上鲨鱼。”

女人们的脸都皱了起来,像一只只被手指触碰的海星,丰满的毛太太嗔道:“你这张嘴,改不了的讨人厌!要碰上鲨鱼,吓都吓死了!”

教练杰克说:“我在最前头,你们六位排成一排,跟着我下潜。杰米和苏珊帮忙在最后面照应。”

看不出杰克的人种,他会说中文和英文,浑身黧黑,既有马来人的扁面孔,又有一对暗绿色眼珠。他那件看上去像皮背心的浮力调整器上印着公司的LOGO:塞班海豚。

杰克仿佛知道六双中国眼一齐瞪在他背后,他笑嘻嘻转过黑色小脑袋:“我背上长眼睛,你们放心!”

吉米和苏珊翘起大拇指,又一起往下一摁,算跟大伙儿打了招呼。这一对儿,脸上一派纯真又傻乎乎的美国笑容。

开局不利。

杰克倏然消失在水波里;钮太太一把扭住了钮小刚胳膊:“我不潜了!你们去潜吧!”

马俊和马太太已经走进凉爽的海水,举起低压管放气,水淹没了脖子,他们犹豫了一下,跟着教练消失在海浪里。毛知文和毛太太站住了,回头看着钮太太。

“万一……万一……”钮太太咕哝道,“小芳芳才一岁半!”

钮小刚啐了一口:“你怎么这么晦气?这是旅游项目,哪那么可怕?”

毛知文搂住太太潜衣裹住的肉肩膀,在一边插嘴:“别担心!我们这么多人一起。不会潜很深,一有问题,教练就带你浮上来。”

吉米和苏珊困惑地在后面瞧着,却不开口问;苏珊的手拨拉着海水。过了好一会儿,杰克拉着马太太一起浮出水面,马俊独自一个断后。

杰克有些愠怒,黑脸滴着水,瞅着没下水的人,应该说中文却说了英文:“怎么了?怎么了?请牢牢地跟着我好吗?”

他看明白了情况,一眼就看出谁是麻烦。他从水里彻底跑出来,短袖潜衣露出的腱子肉黑光闪烁。他径直走到钮小刚跟前:“如果你不反对,请允许我带着你太太。”

钮小刚呆呆看着黑杰克拉住他太太的手。杰克脸对脸安慰她说:“现在你不用怕了,我是你的保护神!”

大家都笑,钮太太安定下来。重整队形,钮小刚排在杰克右手。吉米和苏珊跟马家夫妇和毛家夫妇打着招呼,马俊说英文:“吉米和苏珊在最后,我们四个跟住教练。”

杰克和钮家夫妻倏然消失在水波里,后面六个人也一个个浸没下去。

人好像从瓦檐上掉进一间洒满阳光的大礼堂,海面下原来空净辽阔。空间一开敞,本有点惊惶的心,顿时安宁下来。

腰里的配重带抵消了浮力,让整队人安安稳稳顺着海底岩礁的沙砾层游出去三十来米。现在,海平面高出头顶大概六七米。杰克用手一指,前头竖着根铁杆。往下看去,杆子底部用四大块大石头固定住了。海水的清凉赶走了心头燥热,气瓶里的混合空气跟可口可乐一样清凉明快,水里爆着人吐出的串串小气泡。阳光刺透海水,亮出无边无际的淡蓝。

杰克让所有人漂到铁杆边的大石头上方,他做着训练中教过的手势,无非是再一次强调:如果你觉得不舒服,马上打手势让周围人知道;如果我看见有鲨鱼,就把手掌竖立在额头上。你们跟着我,保持静止,观赏鲨鱼;万一你出了状况,而我没看见你,你可以拍打身上的气瓶,我会听见的;最后,一对对彼此间要照应,不要互相远离。

现在大家很安心,也很好奇,开开心心点头,伸出手指,把一些花花绿绿的海蛞蝓指给别人看。马俊看见铁杆子上有很多海蛎子,海蛎子上头有只近乎透明的小海马。他手舞足蹈,一队人都围上来看。

等闹过一阵子,杰克做了个下潜手势,左右手各握住钮太太和钮小刚的气瓶阀。大家既见他们三个头冲下,打猛子扎下去,连忙也笨拙地平漂起来,用力伸头往下钻,怕跟丢了杰克。人人玩真的,一时间头昏脑胀。脚上的蹼终于发挥了作用,拍打着海水,帮人往深处追下去。

马俊觉得鼻子很痛,接着头也痛起来,他看看老婆,老婆怡然自得。他观察了一下右下方,清晰可见那杰克和钮家夫妻。杰克已停在一方红海扇前。马俊扯扯老婆袖子,告诉她自己不太舒服,他们一起停下来,往上浮起了一两米,马俊的鼻子一下子松了,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高兴地点点头,往下一指,和老婆再潜,落到黑杰克对面。

杰克请大家观赏红海扇,有一群长鼻子的小小鹰鱼在珊瑚间游动。鱼身上的淡红格子好似妇女的裙子格,隆起的金黄色眼睛一堆堆挤凑着,不停打量潜水人。

现在,人忘记了自己是会淹死的动物,他们和气瓶长在了一起;一枚枚气瓶亮亮的,像蘑菇安稳自得附在树干上。女人们亢奋起来,放开男人手,聚在一起看珊瑚的纹路。太阳透过十五六米的深度,恰好是盏明亮宜人的灯。

黑杰克比划着夸张的手势。大家肚子里嘻嘻哈哈,跟紧他,往下又斜着潜了一段,眼前出现一片黄色枝形珊瑚。黄珊瑚上笼罩一群手指长短的绿色小鱼,水波一兴,鱼群浮开,像开出朵绿花,水波一收,鱼群隐身珊瑚枝中,花便谢了。

大家伏着身子正看得高兴,如陆地上乌云骤起,眼前飞快地黑下来。马俊和钮小刚对看一眼,看见对方一脸惊疑。遮蔽阳光的庞然大物是从钮和马的背后过来的,对着他俩的黑杰克潇洒地拿掉自己的呼吸器,向他的主顾们做了一个标准的笑脸。

三四条磨盘大的魔鬼鱼从头顶上飞下来,掠过这群看客的头颅,停留在珊瑚礁上。它们伸张的黑翼抖动着,灰白色肚子前方嵌着小眼睛,表情阴郁。绿色小鱼梭子般接连飞向魔鬼鱼张开的口腔,在肮脏的牙缝里啄食……

看过“鱼刷牙”,杰克像任何一个够本向主顾交差的导游,开始调皮起来。他领着大家往一个黑乎乎的海坡游去,一边在水里翻身,表演一个人躺在虚无的床上,手脚漫伸,想怎么酣睡都可以。

海坡后面有个天然大岩洞,太阳光被海坡挡掉了,海水变得阴森森。蓝色间杂银色的岩洞里住着一对年迈的大石斑鱼,瘪嘴吐出小小气泡,像地球上最老的老太婆和老汉。四对潜水夫妻在洞口围着水里这一对。看上去那场景,是一群亮闪闪的宇宙人,围住了农家人瑞……

水波就那么一涌,九个人轻飘飘穿过两条大石斑鱼的铁青色尾巴,眼睁睁看着自己飞离了岩洞。大石斑鱼在眼前变成了两条渐渐看不清的小鱼。女人们还没回过神来,男人们却看见:黑杰克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恐惧。

2

来塞班潜水的主意是毛知文出的。

毛知文才过不惑之年,就当上了区里某局的局长。马俊不是他老朋友,是他门对门的新邻居,面熟了,人不熟。正因为这个前提吧,毛知文请马俊到家里喝了几次金俊眉,趁谈得高兴,说:“马总,你是成功人士,有闲。我想庆祝自己当了局长,不好意思让外人知道。你分享一下我的开心吧?带上太太,和我们去塞班岛潜水?”

马俊本没这闲情逸致。不过,人家局长对自己推心置腹,把升了官高兴这种没情怀的私心也跟他说了,简直有点却之不恭!他问太太讨意见,太太在家正闷得慌,听说去塞班,一下子喜上眉梢。既然这样,马俊不缺钱,又不忙,两头讨好的事,他不反对去做。

毛太太和马太太本不来往,只在出门撞面时哼哼哈哈彼此客套。因了要一起出游,一时间倒走动起来。毛太太拉马太太去瑜伽,马太太回请毛太太听话剧,进进出出,添几番热闹。毛局长看在眼里,让司机小钮开着车,往马俊家拖了一车农副产品,有西瓜有冬瓜,有本地大米有安徽毛峰,反正,马家好比来过一堆乡下亲戚,自留地的各样出产都献了些。局长的司机小钮,个子不高,骨架清瘦,有点腼腆,也有点别扭,进了马家门,一个劲卸东西,眼睛完全不朝四周看,茶不肯喝一口,慌慌忙忙就跑了。

就算这司机给马俊和马俊太太留下个不坏的印象,马家夫妻在机场见到他和他那个扭扭捏捏的老婆,还是吃了一惊,甚至掩饰不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不悦。

“局长真是个领导,”马俊打个哈哈,也不避讳钮小刚的太太在眼前,就放肆,“出国旅游还带上司机。”

毛知文听见,第一眼看向太太,第二眼才转过来看马俊,笑道:“哪里?哪里!小钮小两口才添了宝宝,家里家外,辛苦了。我可没挪用公款。自掏腰包,请他们一起去散散心!”

马俊太太笑嘻嘻端详穿了身袍子般西服的小钮,又看看他那个搽了小脸涂了红嘴唇的老婆,对毛太太说:“你们家局座,真能体恤下情。”

马俊觉着富态的毛太太别扭了一下,似乎不懂怎样应付马太太的恭维。马太太却悄悄捏了一把老公手心。

上得飞机,排排坐定,六个人一溜紧挨着。空姐笑眯眯过来问:“哪位是马俊先生?”

马俊嗯一声,空姐就亲热地凑过脸,故意压低了声音:“马先生好!您是我们的VIP客户。今天商务舱有空位,请您和您太太升舱到商务舱坐吧!”

马俊才要推辞,毛知文就已经听见了,说:“别客气,别客气,赶紧去!”

马太太拉毛太太:“你们去吧。我们已经坐下了。”

毛太太深明大义地解释说:“你俩赶紧去坐。我们老毛这个身份,坐到商务舱让人看见,会讲不清的。所以,真不必客气!”

马俊和老婆就去商务舱坐了,马太太揶揄老公:“怎么不客气客气,让人家小钮夫妻坐商务舱呀?人家平时没机会!”

马俊鼻子里哼一声:“惯坏了他!忘记自己是谁!”

马太太笑道:“你这个势利鬼!”

马俊仰在舒适的椅背上,吐口气:“不知道这个毛局长搞什么鬼?弄个司机带老婆,事先还不跟我们说明。吃饭喝酒,眼前添个下人,真别扭!”

马太太神秘地凑过脸,悄悄问老公:“你没看出来?”

“看出什么?”马俊茫然。

“小钮带的那个老婆!”马太太吐出一句,马上坐端正了。发动机轰鸣,要起飞。

3

水的力量像小了下去,石斑鱼又渐渐大起来,他们正顺着海流,往岩洞里沉回去。杰克奋力游过来,拉住毛知文和吉米。他打着手势,让大家围拢,互相拉住手。他们的躯体,有点粗暴地往和平的石斑鱼砸下去,吓得老鱼摆动腰肢躲进石头底下。他们回到岩洞口,黑杰克放开手,抱住了一个笋状的岩礁,他让小钮搂住他,又让大家一个搂一个……

排在最后的是毛知文,他嘴里的呼吸器被水势撞了出来,他竭力把呼吸器塞回去,噗噗往外喷水。马俊扯住毛知文的胳膊,看见他吐出连串气泡,脸色舒缓下来。水的力量又向上浮起,黑杰克死死搂住石块,后面的人像一串孔明灯,脚在头上,倒竖着向上飞,气瓶的反光如孔明灯的蓝焰。他们斜着向上绷直了。毛知文一只手拉住马俊,一只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呼吸器,两只长脚斜着向上竖起,脚蹼在水流里呈现风的错觉……

水曾经又回下来一次,等到它再次上涨,毛知文第一个飞了出去。马俊去拉扯他,也飞了出去。黑杰克放开了手,做着“冷静”的手势,带大家一起飞起来,上去寻找毛知文和马俊。

女人们马上就筋疲力尽了,大家在离开海面大约十二米的地方团聚。吉米指指自己的气瓶和刻度表,所有人的余气都不够维持十五分钟。杰克稳住队形,开始缓慢上浮到离开海平面五米的高度,停留在那里。没经验的人开始安定下来,马上就要浮上海面,重新拥有广大无边的大气层,他们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。可是,吉米、马俊和钮小刚都看着杰克,杰克的脸本来黑,现在笼上了一层灰气。仔细分辩,大家都在水里往一个方向流去。

五分钟后恢复上升,他们一个接一个浮上海面。浮力调整器里打进很多空气,现在成了件绝好的救生衣。

杰克急慌慌开了口:“我们碰上了洋流!”

洋流无可预测,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裹挟这九个潜水客离开塞班岛的海岸,向关岛方向漂流。

4

去塞班,降落却在天宁岛。旅游公司玩了手脚,让游客在某个孤零零单调的酒店吃一顿自助餐。吃完,提行李去坐小渡轮,往塞班岛赶。

马俊和太太一人拉一个拉杆箱,潇潇洒洒走路。回头看一眼小钮,他们就皱了眉头。这小钮,活脱脱是个奴才,手里一手一个拉杆箱,是局长和局长太太的,肩上背着他自己那逃荒用的大牛仔包,包都高过了他小脑壳。小钮太太拉着一个花里胡哨的硬壳拉杆箱,上面挂一只长毛绒小熊,四处张望,就是不去看一眼老公。

毛知文拉着太太的手,不经意地走过去,从钮太太手里轻轻接过拉杆箱,替她拉着。这样子,钮太太也空了手,走在毛局长身边。小钮跟一只驴似的,爆着颈子上青筋,伏倒了脸,用力往前走。

渡轮一出港,旅客炸了锅,个个骂旅游公司黑心。这旅程不但费时费力,而且浪大船轻,上下颠簸。明明塞班有机场,为何先飞天宁?

这里六个客人倒沉默。毛太太坐在左舷边,一个劲拧着眉毛闭眼睛打恶心,毛知文捏着她一只手,替她掐穴道。他右边坐了钮太太,钮太太过来是面无表情的小钮。

马俊似乎不太乐意和小钮说话,他侧着身体,把背给了小钮。他轻抚太太左手,说:“我一点儿也不晕,你想想心事吧,分散了注意力就好!”

轰然一声,一个大浪打左舷,水沫子都洒进来,局长夫妻头上都挂了浪珠。睁开眼看一看,脸色煞白,又闭上了。马太太难受地抓起呕吐袋,对着袋口干呕。马俊想说什么,太太竖一只嫩手阻止他:“别和我说话!”她不要老公再揉她手,两边紧紧抓住扶手,手指用力,指甲都发了青。

马俊一点不难受,仿佛过山车里镇定自若的一个妖怪。他站起来,看见渡轮像一只翻了白肚子拼命想翻回来的硬壳甲虫,左起右伏在浪里挣扎。海是纯然蓝绿色了,蓝绿色的浪头镶着银边,恶狠狠竖立起来,厚得像南极的冰峰,弯卷下来,打这狼狈的渡轮,如一只恶猫用厚爪子拍击落在地上的蜜蜂。

马俊稳稳当当走在有滚动感的地板上,偶尔轻巧地伸手扶一扶座椅靠背。他走到前面,看看渡轮的驾驶舱,船长和大副都在里头,一切正常。他打开前面的舱门,一步跨到前甲板去,海浪的腥气溅到他一脸。

天气不好,海是不悦的。海没有一星半点像女人的地方,它现在是个喝了闷酒摇晃着回家却找不到家门的男人,正失望地拍打沿街的门。马俊神定气闲地走到船头,往下看,看见海吐白沫,嘶嘶响,船头抬起来,砸下去,狂暴地打击海面。他笑眯眯扭头看驾驶舱,船长向他竖起三根手指,问他是否OK。

他走回散发呕吐酸腐气的船舱,看见太太脸盘煞白,眼睛紧紧闭着,拼命维持淑女的表情;小钮仰着头,头颅向后顶在椅背上,面色青白,像待宰羔羊;身边,他老婆弄错了方向,披散头发的脸伏在毛局长肩膀上,手紧紧抓住毛局长的手;毛局长脸扭开去,看着他太太;毛太太面色如土,手里捏着鼓起来的呕吐袋。

风浪终于小下去,塞班岛黑色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。飞行过后,一落地就吃的那顿自助餐,现在大部分到了旅客手中呕吐袋里。一个幽默感超强的黑脸膛男人喊道:“妈拉个逼!旅游公司连午饭都要回去啦!”

幽默回收不到笑声,只有不晕船的马俊嘴角缀上一丝笑纹。

5

按杰克的要求,九个人手挽手拉成一个圆圈。海面看上去很静,看不见任何陆地。上面蓝天白云,金色阳光照在露出水面的身体上,皮肤和头发很快就干燥了。杰克正在看指北针,他们向西南方向漂移。

海面的空气清冽而纯净,一瞬间,有一种置身于游泳池的美好感觉。吉米正喃喃地对苏珊说:“亲爱的,这要是咱们家自己的游泳池,就好了。这会儿,我可以调一杯‘自由古巴’给你。”

钮小刚摸摸自己额头,那额头上现出一道新的抬头纹:“我们好像在一个大洗衣机的中间!”

几个女人都和自己丈夫交换着眼光,眼下,她们看起来有一点担心,不过还说不上害怕。马太太用英文问杰克:“杰克,现在该怎么办?”

“别担心。”杰克正鼓捣从配重带上解下来的一个红色玩意儿,他说,“别担心。我这儿有一把信号枪。不过,眼下阳光强烈,打出去,恐怕很少有人能看见。”

“我们离海岸有多远?”马俊问他,马俊的手指刚才在洋流中被岩礁刮开了一道口子,流了几滴血,他把手指放嘴巴里,含着。

杰克没回答,他正在动脑子。看得出他黑色的小脑瓜正在开动,他的眼睫毛不停上下抖动着。

“告诉我们,洋流是不是很危险?我们是会流回岛上去,还是越漂越远?”马俊不打算放弃自己发问的权利。

“先生们。”杰克从水里往上跳了一跳,如同一个开会时陷在椅子里的人要坐端正发表讲话,“先生们,开诚布公地说,我们的处境有点危险。”

他的话像一把榔头砸在主顾们头上,人心仿佛往水下沉了十米,一下子浮不起来。

“我明明不想下水的!”钮太太呜咽起来,“怎么办呀?”

“杰克,你们公司应该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应急方案,对吧?”毛知文神定气闲地问他。

杰克摇摇头:“我们是岸潜。一般不会碰到这么大的流,这是第一次。”

所有人噎住了,吉米看看自己的潜水手表,说:“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,太阳还很烫,我们暂时不会挨冻。让我们想想办法,赶快行动。”

马俊点点头:“是呀。杰克,你最有经验,你指挥我们吧!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

每个人都睁大眼睛,看着杰克这黑小子。杰克用海水抹了一抹脸,说出一句丧气话:“你们都不太会游泳,我们是游不回去的。只有等人来救。”

“是的。”吉米点头同意,“你的GPS定位器呢?马上发联络信号!”

“我没有。”杰克说,“这是岸潜。不配备。”

“那我们只有这把该死的信号枪?”吉米一拍海水,骂了一句。

“是的。”杰克点头,“最好在天黑之后打。可是,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漂得太远。但愿我们是绕着岛在漂。”

大家扭头打量四周,海天一色,哪里看得出自己离塞班岛的远近?

钮小刚忽然颤抖着嗓子喊起来:“水里有东西!”

什么也看不清,只是人人感觉到了水底浮上来的弧线。

“鲨鱼?有鲨鱼?”钮太太哭起来。马太太一把捏住马俊的手臂,她的脸失去了血色。

黑杰克打量着海面,他没有惊慌,一个猛子扎了下去,又从钮太太背后冒出来,把钮小刚吓得大喊一声“唉呀”。杰克抹着脸上海水,说:“是海豚!”

话音未落,一排海豚就在不远处跃出了海面,灰色溜圆的身体在人群头顶上划出弧线,嗤嗤嗤又轻盈地刺进海水。又一排海豚跟着跃起,竖起乳白色的尖吻,简直像海滨游乐园的海豚时间到了!海面上沸反盈天,一片欢腾,看得人忘记了身在何处。

眼睛等着后面一排海豚跃起,可惜迟迟没等到,海豚来得突然去得倏忽,海又平静下来,成了一大锅碧绿的汤。

黑杰克拍拍面前的海水:“先生们,女士们!我情愿和你们一起做一个抉择。如果你们选择我不愿意的方式,我保证听从你们。不过,我认为只有一个脱险的方案,对了,只有一个!”

“快说吧!”钮小刚说。杰克没接嘴。

“快说吧!”每个人都催杰克。

“我们来投票决定。”杰克说,“唯一的办法是我。我还有力气,我游回去报信。让关岛的美军直升机来救你们。”

沉默。没人回答他。十六只眼睛都看定杰克的脸。

“他要扔下我们了!”钮小刚绝望地呻吟起来,“我早知道!他必定会开溜的。”

钮太太吓得喘不上气,脸一皱,想哭没哭出来。

杰克做出一个痛苦的面相,笑了:“我倒宁愿留下来。如果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,晚上我们会慢慢冻僵,这样倒省力一点。我没把握一定能游到塞班去。”

吉米说:“杰克,如果你游回去。请告诉我们,我们留下来应该怎么做,才能等到援军。”

杰克点点头:“听好了,诸位。我很抱歉,我真的很抱歉,所以我想试一下,是否能扭转我们的霉运。如果我现在游回去喊人,你们必须相信我会带着人回来!这是不容置疑的!如果你们不相信,不用海水,你们自己的心思就会淹死自己!”

他看看吉米和苏珊,说英文:“我对着上帝起誓,我只要不咽气,我绝不扔下你们不管。”

看来每个人都相信了黑杰克表情里吐露的真誓言,马太太对毛太太说:“他是唯一的救星,让他赶紧去叫人!”

杰克说中文:“你们手拉着手,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睡觉!不要喝海水!不要歇斯底里!节省自己的力气,如果觉得人往下面沉,就把配重带上的铅块解下来扔掉。”

杰克说:“千万别害怕!如果你们害怕,你们就像我一样,赶紧祈祷!”

他把信号枪交给了吉米:“等天黑下来你再打。一共可以打五发。不要一下子打光。”

他又举起一把黑黝黝带橡皮刀鞘的潜水刀:“留着以防万一,你们谁拿着?”

马俊说:“给我吧?”话音未落,钮小刚一把抢过去,谁也不看,低着头看海水。

杰克在海水里扑腾起来,往身上洒水,他把气瓶解下来,由它沉下海底去,他又放光了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,大喊一声:“上帝保佑我们!”他箭一样扑进绿玉般的海,朝指北针刚确定好的东北方向游出去。真是一个健美的土人啊!黑杰克游得那么快,那么协调,一下子就游出了四对夫妻的视野。

“如果他欺骗我们,我们就死定了。”钮小刚歪着嘴巴,往水里吐了一口苦水。

“相信他!我们一起来相信他!”毛知文脸上的皱纹被水泡得松开了,脸有点肿起来,他说,“相信杰克!相信上帝不会丢弃我们!”

“老毛你信上帝的吗?”马俊问他。

“原来不信。现在不能不信!”毛知文咬牙切齿说。

吉米和苏珊微笑着看说中国话的人,他们手挽着手,又向旁边人伸出手,说英文:“我们手拉着手,等杰克回来!”

天突然阴暗下来,一阵乌云从天边卷来,遮住了太阳,水里的人身上一凉,齐打了个冷战。

6

才进宾馆安顿下来,被折腾够了的人大多脸也不洗先倒在床上将息。到了一批新客的联排木头房子竟一片死寂,午睡气氛催眠了一切。

不知何时,钮小刚房间里爆发出一连串女人尖叫,尖叫给旅途的磨难点上一个逗号。大家从沉睡里硬睁开眼,重新竖起耳朵,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。

终究是缺少修养的下人,钮小刚夫妻俩,竟大吵大闹起来。这里不是城市钢筋水泥的公寓,这里是鸡犬之声相闻的度假木屋。

钮太太绷紧喉管发出尖利的高音:“我不要你管!”

钮小刚没喊叫,他急骤的动作传出咚咚的声音,钮太太“啊”的一声惨呼:“别碰我,你这个烂人!”

马俊翻过身,对着太太的脸叹了口气,他坐起来,摇摇头,说:“真丢人!”

他听见外面有奇怪的突突声,他下了床,打个哈欠,撩开百叶窗往外看,阳光闪亮得像打翻了水银。椰子树底下,几个穿白色员工服的土人在往钮小刚房间的窗户上轻轻扔土块。

对面那紧闭的淡蓝色窗棂此刻属于局长和局长太太,淡蓝窗棂下是一株开淡黄色花的鸡蛋树,鸡蛋花在阳光里亮得如同玉石。

“局长的司机,最好由局长来管束。”马俊幽然叹息。

“那局长司机的老婆该不该也由局长管束?”马太太幽默地回答他。

马俊看看毛局长的窗户,隐约看见百叶窗的栅格动了一下。的确,他们夫妻俩不可能听不见钮小刚那边的闹剧。

正当这时候,马俊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明明白白听见毛局长房间里有女人发出一声竭力压抑的怒吼,这声音迸发出来,尖利得带上了金属刮擦的啸音,如一枚锋利飞刀。可是,飞刀一闪而过,再也没有下文。

宾馆给每个房间打来温文尔雅的电话,通知新鲜水果即将送到客房。下午有滑沙的即兴节目,可以在门口候车前往。

马俊夫妻尝过番石榴和波罗蜜,换了运动服,戴上太阳镜,准时下来候车。不一会儿,毛知文也从楼道里逛了出来,毛太太不知所踪。毛知文耸耸肩:“她怕晒。”

看来吵了架的司机夫妻是不可能下来玩了,毛局长看见马俊探寻的眼睛,咕哝了一句:“人的修养是没法强求的。有时候,只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。”

马俊笑答:“敢情司机知道领导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,所以领导往往也放纵司机。”

毛知文愣了一愣,好像分辩一杯咖啡的苦甜,他露出一丝苦笑:“这也让你知道啦?”

车开上沙坡,坡崖边放着一张张独木舟形状的木板,漆成了各种颜色。游戏很简单,人伏在这些木板上,后面的人帮着一推,木板便顺着沙坡滑下去,越滑越快,板上的人抓住翘起的板尖,如驾驭着威尼斯的贡多拉,风驰电掣。

马俊和马太太手拉手,两块板,一块金黄,一块鲜红,往沙坡下滑去,他们感觉时光倒流,甜蜜的感觉充溢在四周,不由放声欢呼。

滑板慢慢流淌到沙地的边缘,在那里凝滞。马俊吻着太太,忘乎所以。等他俩从晕眩里平复,抬起脸,不由得困惑:毛局长冷漠地站立在他灰色的滑板旁,手插在短裤斜袋里,背对着他俩。一个女人被他遮挡着,只在他肩头露出一头黑发……女人呜咽着,传来真情又伤心的哭泣……

7

有雨点下来,不太密,稀稀疏疏的,不过打在人裸露的肩膀上相当凉。浸在海水里的身体,倒像裹着温热些的毯子。吉米指挥大家放空一点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,让身子浸没到海水里,只露出头来呼吸。

吉米说:“伙计们,我和苏珊很高兴认识你们,和你们一起在马里亚纳海沟附近泡澡。”

苏珊咯咯咯地笑了,中国人也跟着笑起来。

马俊说:“我觉得这是潜水公司安排的一出戏,等一会儿杰克就会驾驶一艘快艇来,还要跟我们增加真人秀的费用!”

毛知文也笑嘻嘻说:“晚上谁请客吃饭?那个最不相信杰克的人请大家吃饭!”

钮小刚苦着一张脸,说:“我真心情愿请你们大家吃晚饭呐!”

大洋如此沉静,静得大家怀疑身在梦中。雨水打在海水上,消失无踪。海水有温和的节律,像幼时母亲拍在襁褓上的手,不是要惊醒你,只是要安慰你。乌云过去了,太阳又当头照下来。头发干了,脸上干了,一种午睡的气息笼罩着海面上的八个人头。

马俊看着眼睛睁得圆圆的吉米,说英文:“现在气温和水温都高,就让大家打个盹好了。我和你看着,当哨兵!”

吉米点点头,伸手托住苏珊的脖子,让她可以仰在水面上瞌睡。马俊也学他样子,托住太太的发髻。钮家夫妻俩和毛家夫妻,各自闭着眼养神。

吉米不说话,蓝色的眸子和马俊的黑眼珠看来看去,交换着神色。马俊觉得吉米在说:“这下麻烦大了!你们的人有多坚强?”吉米看见马俊回答他:“放心!要我们中国人放弃,也没那么容易!”

这两个人都看出对方是个靠得住的,这让绝望的心得着一点点希望,保住一点点信心。

马俊指指天上飞过的海鸥,意思是有海鸥,陆地应该不会太远。吉米把杰克留下的信号枪挂在脖子上,他指指信号枪,好像说天一黑,就可以打枪求救。

马俊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浮着,看着浅睡的几个男女。他的瞳孔越过老毛的头颅,看见了一样奇怪东西。那东西是黑的,像一块裁缝手里的刀片,溜滑地裁开水面。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下,他明白那是什么了。吉米刚有点倦意,他寻找马俊的目光,想再聊一会儿,可是他顺着马俊的视线,也看见了鲨鱼的背鳍。

鲨鱼似乎自顾自地埋头旅行,根本没注意蜡烛般插在水里的这些人,背鳍滑过老毛背后三十来米的水域,一直向前去了。马俊和吉米对视一眼,彼此看见额头上沁出的汗珠。吉米在额头上划了一个十字。

他们的目光散漫开来,长长吁出一口气。他俩一起低下头,清晰地看见一艘船那么大的黑影子在他们脚下慢慢掠过。马俊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砰的心跳,吉米按住胸口,轻轻对马俊讲英语:“冷静,心跳会撩拨这畜生!”

马俊觉得汗珠流到自己鼻梁旁,他仿佛觉得自己踩在那畜生的背上。这畜生会不会张开长满坏牙的臭嘴,咬住我们这些人的脚踝往下拖呢?他离奇地想,一旦鲨鱼咬住自己,我就弯下腰去,死命地抠掉鲨鱼的眼珠,跟它同归于尽!

鲨鱼并没来咬人脚踝,可那一片船艇般大的黑影又从他们脚下漫过,这次更真切了些,能看见黑色上有白白的闪烁的斑点。

苏珊醒了过来,她也睁大眼睛,看见了水下的大影子。吉米跟马俊打个手势,他放开旁人的手,把呼吸器塞进嘴里,开始放掉浮力调整器的空气。他带上潜镜,向马俊和苏珊伸出两个手指,做了一个V字。

一圈人散开了,露出吉米这位置上的空洞。苏珊担心地望着马俊,马俊的眼睛在说:冷静,没事,祈祷吧!

马俊和苏珊一起开始祈祷起来,苏珊念着常祷文,马俊只是一个劲地默求:“上帝显灵!上帝保佑!吉米他潜下去干什么?快让他浮起来!”

吉米噗地一下从水里冒了出来,他甩着头,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:“醒醒,快醒醒!这是我们的旅游节目!我们下面来了一条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鱼!不是鲨鱼,这是一条呱呱叫的鲸鲨!”

醒过来的人摇晃着脑袋,一时间惊慌失色,等搞明白吉米高兴的原因,才松了口气。大家慢慢把呼吸器从水里撩出来,塞进口中,气瓶还有余气,放掉浮力调整器里的空气,八个人手拉手沉入海里。

那条巨大的鲸鲨就在脚下十来米的地方,它的背上满是疥子和寄生的贝壳,它发出号角那样沉闷和悠远的叫声,抖着尾巴向深处潜下去,由一艘大船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虾子。

重新浮出水面,一分钟之内,大家都兴奋地形容着那条难得一见的鱼。钮太太忽然崩溃了,泪水溅满了她的小圆脸:“小芳芳!妈妈再也见不到你了!妈妈就要变成一条鱼了!”

大家抬起眼睛,太阳已经发了一点儿白,正往西边的海移动。蓝天上还有匆匆飞过的云彩,它们不再像棉花,倒像灰色的鸟羽。

马太太说:“我渴了!”

他们八个人,连一滴淡水都没有。太阳照在身上,不再烤人肌肤,传递出寒凉即将来临的恐怖。

他们不由自主地望着东北边的海平线,可是又能看见什么奇迹?

“没有水,我们能坚持多久?”钮小刚阴沉地说。

没人回答他,他问了一个不用问也不必答的问题。

马俊握住太太的手,讲英语,吉米和苏珊听见他在讲故事,他们的口水多起来。马太太噗哧笑了:“亏你还能翻译‘望梅止渴’这种老掉牙的故事。省点口水吧!”

毛知文忽然开了口:“其实,我梦里常常漂在水面上。我在梦里赤身裸体跳进小溪里,我躺在溪水上头顺流而下。树木和鹰在我眼眶里打旋,溪水里的蝾螈跑出来咬我屁股。可是我顺流而下,一路顺风!”

“多美的梦!”钮太太说,“预言了我们的死亡!”

风从远处洋面上吹来,带着鱼腥气。这是不祥的兆头吗?但是,带着鱼气息的风可能会把人吹向陆地。

风带来了浪,海像一个午觉睡醒了的儿童,不耐烦地颠簸起来,海水呛了每一个人,喉咙里一股咸汤滋味。大家往浮力调整器里灌入最后的那些空气,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高出水面。于是,四对夫妻手拉手坐在了海浪上,好像在游乐场坐海盗船,一个个呕吐起来。

8

晚饭大家并没约在一起,马俊夫妻松了口气,打电话问前台,知道在红树林的另一边有个海鲜餐馆,不属于宾馆,所以常常是安静的。

他俩手挽手从红树林里涉水过去,海潮有点涨上来,跳跳鱼在树丛里连连蹦高。马太太说:“离这些人远点,我们清静些!”

马俊把太太搂在臂弯:“虽说我们常常吵架,日子也一点点淡淡的了,毕竟我守着你,你守着我!”

“你常常跑在外面做生意,我能相信你么?”马太太的口气有点调皮,马俊看她眼睛,眼色却透露了她的内心。

马俊叹口气:“谁能给谁保证呢?人生无奈,但愿我们也能白头到老。”

马太太抓紧马俊的手:“求你一件事可以吗?”

“什么?”马俊觉得心里涌起一种悲哀。

“要是哪一天你对我的心变硬了,请你告诉我,别让我蒙在鼓里。我不想做那种女人!”马太太的声音害怕到颤抖起来。

“别害怕。”马俊也颤抖了喉咙说,“我必不至于那样卑鄙对待你!”

他们穿出红树林,望见了冒出炊烟的木屋海鲜餐馆。

走进餐馆,夫妻俩不由尴尬得想要退出去,那里先到了一桌人,毛局长夫妻坐在一边,面对餐馆的墙壁,司机小钮和钮太太坐在他们对面,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沙滩和大海。远处传来涛声,他们四个沉浸在某种情绪里,谁也不说话。

“哎呀!”毛知文跳起来,“我们不想打扰你们两人世界,所以躲到这里来吃饭。谁知道又当了灯泡!”

毛太太也笑嘻嘻地抬起脸,一些看不清的僵硬线条像干透的面粉从她脸上掉下来,落在马太太眼里。

小钮根本没动弹,小钮太太不舒服地转过身来,眼睛却不看人,像一个低眉顺目伺候人的女仆,只用耳朵应付这世界。

终于,三对男女又别别扭扭坐到一张桌子上。小钮不情不愿抬起头来,这下让马俊和马太太看明白了,他脸上新添了三条指甲抓出的血痕,其中一道还掠过眼皮,让他的眼泡肿了起来。马太太下意识又去看小钮太太,这下子看见她用力捏紧衣服领子,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藏起来。

毛知文仿佛一下子对马俊夫妻充满了好感和感激,他抓起简明的菜单:“这顿海鲜大餐我请客!你们都是我邀请来的客人,算是正式庆祝一下我的提拔!”

“服务员,”他用侍应生听不懂的中文喊道,“要一瓶法国香槟!”

毛太太勉强对马太太笑了一笑,不过,马俊和太太都觉得她已经在哭了。

先上桌的是一只兔子大的大龙虾,红红的甲壳,沉沉的螯子,上面都是结实的瘤结,浑身冒白色蒸气。仔细看,已经用刀割开了龙虾背甲,露出一缕缕棉丝般的白肉。龙虾盘子边,放着淡绿色的芥末块。

毛知文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毛太太,他一脸遗憾地对马俊说:“马总是美食家。你看,可惜了!塞班岛这些土人不会烹饪,浪费了这么大的龙虾,只能吃些白肉。”

他动手分开龙虾,居然不讲礼仪,先拿了最肥美的一块白虾肉,放在自己老婆碟子里,还动手为她加上芥末,从龙虾底下摸出柠檬块儿,用力挤在那块白虾肉上。

他犹豫了一下,脸皮抽动,并不看马俊夫妇,也不看小钮,动手把第二块好虾肉放在小钮太太碟子里,照样给她添上芥末,只是没去挤柠檬。

他终于笑盈盈抬起他的长脸,对马俊夫妻说:“我不和你们客气,请挑喜欢的吃。”说着话,他把带一块好肉的龙虾尾巴放在了小钮盘子里。

马俊知趣,打着哈哈给太太和自己挑了两块龙虾,一个劲儿在那里挤柠檬。这时候香槟插在冰桶里送上来了。马俊溜一眼小钮,看见这司机绷着个发青的鬼脸,正用餐刀割那个龙虾尾巴,刀势诡异,不像吃饭,倒像杀戮。

马俊从冰桶抽出香槟,递给毛知文,毛知文手伸到软木塞上,用隆重致意的腔调说:“今天难得!什么都别说了,我毛知文是懂得感恩的人。这里都是我感恩的人,将来我都要用心来回报。当了局长,我资源也多了,人脉也会更广,请你们多多包涵、多多支持!”

他砰一声开了香槟,木塞子溅在龙虾头上,白色酒沫弯弯曲曲拱起一个龙形的弧,恰恰淋在小钮额头上。小钮跳起来,眼里喷出怒火,一对嘴唇儿煞白,上下抖得像发了疟疾。他不向毛知文和毛太太看,眼光只好落在马俊夫妻身上,倒把马太太吓了一大跳。

眼看有丑事要跑出来,小钮太太惊恐地抬头看自己老公,两只发抖的纤手抱住了肩膀;马俊也已经下意识挡在自己太太前面。毛太太站了起来,她肩上一条咖啡色的披肩滑落在椅子上,她伸出一只手,捏牢了小钮的一只手腕:“坐下!好好吃了这顿晚饭!”

小钮被她一握,登时泄了力气,颓然坐回了自己椅子。小钮太太往毛知文一边又靠了靠,离她老公更远些,两人之间生出一条难看的沟来。

马太太暗暗在桌下捏老公大腿,他们低下脸,暂时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看,就品尝龙虾那一口。侍应生托着盘子飞旋过来,脸上笑开了花,放下他们最拿手的菜:奶油生蚝。

9

杰克奋力游出差不多一海里才意识到洋流的力量大过自己想像。这里的海水完全陌生,丝毫没沿岸海域漂浮着植物种籽和落叶的那种和平气氛。他把头扎进海水往下眺望,海水深不可测,远景一片深蓝。大陆架似乎在这里直直往下坠落,形成深渊。

杰克看了一看腕子上的指北针,猛吸一口气,又奋力往东北方向游动。

“杰克呀老兄!”他对自己说,“游吧!拿出吃奶的力气!洋流里有八条命。我自己住处地窖里还锁着两条短毛汗密尔顿犬呢!”

杰克对自己的手脚是满意的,它们配合得像身体里装了台蒸汽机。看它们劈波斩浪的模样,杰克觉得海面上要是有个娘们,准会爱上自己。

杰克游啊游,忘记了一切,只顾酣畅淋漓地挥手摆腰,海面上的飞鱼也不过如此。他相信,如果自己保持这个节奏,不必抬起头观察,迟早会撞在塞班岛的沙滩上,头埋进那温热的沙子。一瞬间,他如此热爱司空见惯的黄色沙粒,盼望在死亡来临前能热烈拥抱黄沙。

他感觉海面上下过一阵雨,这凉凉的水珠带给他一阵慰藉。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冰凉的手,那双手曾经颤抖着抚摩他的额头,然后无力地垂倒在他脸颊上。

“哦!妈妈!”杰克在海水里喊道,“妈妈!别从坟墓里招呼我!我还不能来看你!”

终于,他又划出一条优美的前行线,在水里停了下来。他踩着水,看着指北针,眺望远处是否出现了海岸,可仍然什么也看不到。空旷的海面根本连一只信天翁也没有,更别说海鸥了。他瞥见一条飞鱼在水面弹跳,如寂寞幽灵。

杰克猛力往自己的浮力调整器里头吹气,浮力调整器慢慢鼓起来。他放松自己,浮在海面上,摊开手脚。海就是他的床,不过,如果稍有不慎,这床会变成灵床。

他对洋流憋着一肚子气。他拿到塞班签证,在这里教人潜水已经八年了,从来没碰上过这种疯子般的流。可一碰上,他手里正巧带八个主顾!

他曾经带过牛一样力气的西班牙人,还带过比鲨鱼更活蹦乱跳的一群埃及人,他们都没遇上流。今天遇上流,偏是些走路都飘的中国女人。难道这些中国女人是蝴蝶的种吗?跟蝴蝶配对的男人顶多也就是蜻蜓气力,根本不可能带他们一起游回来。

至于美国人,别忘记他们吃汉堡多,吃牛排少!

他仰望着天空,露出一嘴窃笑。于是他又活动手脚,收拾浮力调整器,开始新的航程。他没再去看手腕上的指北针,要是他看了,也许结果会好一点。

......

“视觉人文”——于小冬绘画作品展

《山花》年第2期(总第期)目录

2

小说苑

崔敏→浪潮(中篇)

崔敏→追寻逝去的时光(创作谈)

禹风→洋流(中篇)

张生→新天地

陈继明→技痒

竞舟→装置

开端季

焦窈瑶→夏娃的礼物

散文随笔

聂小雨→从来不必记下

蒋蓝→想象之象(外一篇)

莫华杰→铁皮房

诗人自选

曾蒙→小县城(七首)

阎逸→扩音器

蓝蓝→山神庙(组诗)

大视野

李德南→重读,米兰·昆德拉

郑润良傅华陈丙杰→“文学史视野中的‘90后’写作”笔谈(之二)

特稿

朱永富→年《山花》小说一瞥

视觉人文

和靖→古典精神的守望者

——于小冬绘画作品断想

企业论坛

中国茅台“一带一路”行登陆德国

中国贵州茅台酒厂有限责任公司向世界所著名大学图书馆赠阅《山花》
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xiangpishua.com/xszp/7176.html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
  • 热点文章

    • 没有热点文章

    推荐文章

    • 没有推荐文章